(原發表於 2013 年 8 月 22 日,本人 facebook)
Jeff Koons, Lips, 2000. Oil on canvas, 120 x 172 inches. |
錢鍾書的散文〈論俗氣〉非常有啟發性,摘錄一段精華供大家試讀(全文不難在網上找到)︰
赫胥黎先生討厭坡(Edgar Poe)的詩,說它好比戴滿了鑽戒的手,俗氣迎人。這一個妙喻點醒我們不少。從有一等人的眼光看來,濃抹了胭脂的臉,向上翻的厚嘴唇,福爾斯大夫(Falstaff)的大肚子,西哈諾(Cyhano)的大鼻子,涕澌交流的感傷主義(sentimentality),柔軟到擠得出水的男人,鴛鴦蝴蝶派的才情,蘇東坡體的墨豬似的書法,乞斯透頓(Chesterton)的翻筋斗似的詭論(paradox),大塊的四喜肉,還有——天呀!還有說不盡的 etc,etc., 都跟戴滿鑽戒的手一般的俗。這形形色色的事物間有一個公共的成分——量的過度:鑽戒戴在手上是極悅目的,但是十指尖尖都拶著鑽戒,太多了,就俗了!胭脂擦在臉上是極助嬌豔的,但是塗得仿佛火燒一樣,太濃了,就俗了!肚子對於人體曲線美是大有貢獻的,但是假使凸得像掛了布袋,太高了,就俗了!以此類推。同時我們胸中還潛伏一個道德觀念:我們不贊成一切誇張和賣弄,一方面因為一切誇張和賣弄總是過量的,上自媒人的花言巧語,下至戲裏的醜表功,都是言過其實、表過其裏的。
如果硬要為美學強加一個功能,我會說它能使人對過量(excess)更加敏銳。美學上的俗,是美的過量;除此之外,我們也有倫理學上的俗,就是德性的過量--一個人總愛表現得比他實際上所是的更善良;明明認識不深,卻對某個理念持有不成正比的信仰,一種相對於信仰基礎的信心過量;或者,一個人沒有受過什麼重大挫折,卻嚷著自己已對人性絕望,也是一種道德情感上的過量。這些過量都有一個共通點,就是過度地包裝自我,言過其實,把自己看得太過高。他們不甘於當一個普通的人,於是就拼命的往上爬,要掙脫於人群之中。可是他們越刻意這樣做,就越是俗不可耐(kitsch)。美學的功能,就是要令人學會過適度含蓄的生活--當你不再滿足於自吹自擂,你就會幹起實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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