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17 March 2015

沒有歷史的伊斯蘭

Iran in the 70s


無視歷史的伊斯蘭本質論者

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很多人(包括一些西方的評論人)喜歡就伊斯蘭教的「本質」發表高見,卻不喜歡讀些少歷史,從行為上向人宣佈他就是喜歡在自己毫無認識的議題上胡說八道。這些人當中不乏一些在別的場合(多數是在他們自己擅長的戰場上),宣揚科學精神,不斷要求別人說話要講科學講根據的。

這就是著名的 Dunning-Kruger effect ︰一個人在某方面的無知,會同時導致他對自已這方面無知的無知。不讀歷史的人,自然不知道他自以為完全明白的一些詞彙,例如「穆斯林」、「聖戰(jihad)」、「伊斯蘭教義」等等,背後有多少非常 problematic 的地方,例如 "jihad" 的意義向來都是「以武力傳播伊斯蘭教」嗎?十三世紀的穆斯林群體是如何用這個詞的?十五世紀又是如何的?它最新近的意思是在二十世紀的什麼政經條件下產生的?而它的新近義是經由什麼媒體宣傳而取代了原有的意思的?不讀歷史的話,當然不會意識到從最根本的層次上,你正在使用的詞彙原來已經有這麼多問題。

其實所謂的「伊斯蘭教」,其內容在歷史上是不斷地演變的,例如 "jihad" 字面上的意思是 "struggle" ,因此也可解作精神上的奮鬥,而十三世紀的伊斯蘭教學者提倡 jihad 時,其意思是要抵抗外來的入侵者,到了最近才在極端主義者和西方媒體合力傳播下變成了 「以武力傳播伊斯蘭教」 。伊斯蘭教也不是從本質上反啟蒙,早於歐洲的啟蒙運動前,中東和北非就曾經是世界的思想和知識中心,孕育了大量的哲學家、數學家和科學家。宗教並無一種獨立於歷史的「本質」(無論是「邪惡」的還是「善良」的),而是要看種種的社會因素和歷史因素如何跟宗教互動,所以宗教由一開始就是流動的。在拉丁美洲,天主教就曾經扮演了動員反殖力量的意識形態;在美國,基督教也曾經在黑人民權運動中扮演了推進角色。把宗教看成是一成不變的暴力根源,就是無視歷史。

那究竟是什麼滋生出伊斯蘭極端主義呢?很多長期觀察中東的記者都會告訴你,極端份子的聚集、成長和武裝化跟美國及其盟友在中東「拉一派打一派」的外交政策有因果關係,例如美國利用什葉派來打壓遜尼派,導致遜民派激進化,加劇了兩者的衝突;很多恐怖份子的資金來源,就是來自美國盟友沙特阿拉伯,但美國的「反恐戰爭」卻往伊拉克和阿富汗打;伊拉克戰爭後美國失敗的佔領政策,導致了伊拉克的權力真空;是這種種的具體因素催生出極端份子,而這種極端主義也是新近的現象,不是歷史上的通例,更不是什麼伊斯蘭教的本質。

也看看這段文字,來自趙恩潔為《伊斯蘭國》中文譯本寫的導讀︰

瓦哈比教派無視於伊斯蘭一千四百多年來的伊斯蘭學者內部存在的多元考證與推論的傳統,而將伊斯蘭法固化為如同西方法條般死板版的法律形式,且將許多穆斯林社群中在每個社群中在每個時代都需要辯論的觀念直接立法,導致了許多災難。沙烏地王室從過去到現在,或許已經砍過超過兩千多人的人頭,但我們從來不曾聽到全世界像面對伊斯蘭國砍人頭那般尖叫。理由或許很簡單︰沙烏地阿拉伯是美國在中東的利益代表者,兩者有緊密的軍事、石油與政治穩定性的往來,因而許多詭異的沙烏地文化(比如對於什葉派的趕盡殺絕,並將此意識形態傳到其他穆斯林主體國家)不但沒有被譴責,反而被誤認為是「伊斯蘭的正統」,而掩蓋了穆斯林為主體的社會在過去兩百年來極為動盪、快速變遷的面貌(畢竟,光看六十年代現代化理論盛行的年代的照片,伊拉克或是伊朗都不乏「穿著裙子、不載頭巾」的照片),因而就出太多完全將歷史性弭平的「認識伊斯蘭」的辯論。相反的,因為伊斯蘭國直接挑戰美國扶植的伊拉克馬利基政權,因而伊拉克早說潰散的事實,必須要透過對於伊斯蘭國的徹底妖魔化的新聞來轉移焦點,以免間接承認「扶植政權完全失敗」的事實。

我要強調歷史知識的重要性不是為了抬舉自己,我自己中三之後就沒有在學校裡讀過歷史,靠著自己讀的也只是九牛一毛,加上我記性奇差,儘管理論掌握得好,但望著硬性資料就會頭痛。我對歷史真的談不上擅長,但我還是要強調歷史的重要性,因為在坊間(以至在英美的某些學系)流行的 "naive essentialism" 正是意識形態的溫床,不去了解一件事縱向維度(歷史上的前因後果)和橫向維度(社會政治經濟結構),就是任由媒體和偏見去為現象簡單地做出聯繫,例如簡單地把某種極端意識形態跟某本宗教典籍聯繫起來、把失業漢跟「懶惰個性」聯繫起來,避免思考複雜的東西。這樣的做法,其實跟反疫苗人士把時間上的先後當成因果沒多大分別,都是思考粗疏、在自己不熟悉的議題上喜歡想當然矣的結果。

當然,我不是說「不讀歷史就沒有資格說話」,我只是想說,對自己不熟悉的事,嘗試先多抱著學習的心態進入較好。


新無神論者的偽科學

John Gray 有一篇寫在 08 年的文章,The Atheist Delusion ,批評以 Richard Dawkins 和 Christopher Hitchens 等人為首的新無神論運動。這些新無神論者主張宗教是暴力與壓迫的根源,因此我們應該廢除一切宗教,並以科學替代之。John Gray 的文章有很多論點我也不盡同意,但他有一點說得很對,就是宗教並非只是一組嘗試描述或解釋客觀世界的命題︰

For Dennett, religions are efforts at doing something science does better - they are rudimentary or abortive theories, or else nonsense. "The proposition that God exists," he writes severely, "is not even a theory." But religions do not consist of propositions struggling to become theories. The incomprehensibility of the divine is at the heart of Eastern Christianity, while in Orthodox Judaism practice tends to have priority over doctrine. Buddhism has always recognised that in spiritual matters truth is ineffable, as do Sufi traditions in Islam. Hinduism has never defined itself by anything as simplistic as a creed. It is only some western Christian traditions, under the influence of Greek philosophy, which have tried to turn religion into an explanatory theory.

宗教跟生活形式、行為實踐和社會組織往往密不可分。宗教典藉的用途並非只是對世界進行理論性解釋,而很多時是用作人們的 symbolic expression 、建立特定社會型態和身份、規範生活倫理、為事物賦予意義等等,所以很多宗教教派都不會以字面義來解讀宗教文本,更會強調實踐和集體經驗相對於文本的優先性。主張個體獨立解讀文本的基督新教並非通例,而且當代的主流新教徒也不見得完全是個人主義的。當然,不容否定很多宗教文本都有一定的 epistemological commitment ,但不能就因此任意地抽取部份來取代整體。我說的這些並非僅僅是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的見解,而是很多宗教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的共識(甚至已經是常識)。現在美國一些著名的新無神論者,往往喜歡在無視大量社會科學學者研究成果的前提下,自己建立一套簡陋而經不起經驗考察的 theory of religion (像是所謂 memetics),這種治學態度其實跟智慧設計論者差不多,都是用科學語言來包裝偏見的偽科學。

Unfortunately, the theory of memes is science only in the sense that Intelligent Design is science. Strictly speaking, it is not even a theory. Talk of memes is just the latest in a succession of ill-judged Darwinian metaphors.

Gray 說這種福音派無神論者其實正好繼承了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當中一些最差的特質,實在是一矢中的。

Zealous atheism renews some of the worst features of Christianity and Islam. Just as much as these religions, it is a project of universal conversion. Evangelical atheists never doubt that human life can be transformed if everyone accepts their view of things, and they are certain that one way of living - their own, suitably embellished - is right for everybody. To be sure, atheism need not be a missionary creed of this kind. It is entirely reasonable to have no religious beliefs, and yet be friendly to religion. It is a funny sort of humanism that condemns an impulse that is peculiarly human. Yet that is what evangelical atheists do when they demonise religion.

我其實也是反對宗教的無神論者,但即使反對宗教也應該搞清楚,世事不會因為一群人純粹改變對一組命題的信念而會有什麼大改變的,世俗化的社會也是可以出現各種民族主義、軍國主義、種族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那些在五角大樓上班的高層就可能比你和我都更世俗。要是給你真的成功說服伊斯蘭世界放棄一切宗教信仰了,那時所出現的意識形態真空反而可能會造成更大的政治動盪,族群間的鬥爭可能因缺乏一個共同宗教的協調而變得更兇殘,或至少可能會吸納其他世俗的極端意識形態來延續原有的災難。需要改變的不是命題信念,而是政治和社會組織形態,讓中東免於帝國主義的侵害。否則伊斯蘭世界所受的壓迫越多,人們就越是需要一個共同宗教身份來凝聚彼此;他們的國家越是受帝國勢力破壞得亂七八糟,他們就越是依賴社群和宗教來組織共同生活。無視當地人民的實際生存處境而叫人廢棄宗教,既是痴心妄想,也是一種「何不食肉糜」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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