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14 August 2014

Bergman: 指向自我的恐懼

(原發表於 2013 年 12 月 5 日,本人 facebook)



我幾乎從來都對恐怖片不感興趣,無論是 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No Country for Old Men 還是經典日本鬼片,我都沒辦法投入。我覺得這一類型的恐怖片勾起的恐懼是指向外的,對象是一個冷面殺手或未知的靈異力量,如果你過於理性而無法認同這些虛構的威脅有什麼真實性、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就很難代入電影的氣氛。

但最近看了兩套 Ingmar Bergman 的電影,所勾引的焦慮和恐慌超越了我一切觀影經驗所能比擬的,以至我認為可以用「恐怖片」來形容,不過它們跟一般的恐怖片非常不同,它們勾引的恐懼是指向自我的,向內的,並非來自外界對自身存在的威脅,而正正是來自存在本身的,或者可以叫作是 existential horror 。這兩套電影分別是 PersonaCries and Whispers 。 我不打算為這兩部電影作一個簡介,因為它們跟所有成功的恐怖片一樣,無法被轉譯成文字,你必須親自觀看整部電影。

Bergman 自述說 1966 年的 Persona 是他的藝術轉捩點,這部電影亦啟後了 1972 年的 Cries and Whispers 。我認為 Persona 除了是 Bergman 的個人突破外,也是電影藝術的突破。電影是結合敘事和影畫的藝術,但敘事和聲畫在大多作品中都不是平等的--敘事優先於畫面和聲效,聲畫的作用在於呈現故事,是 representational 的。但在 PersonaCries and Whispers ,敘事成為了聲畫的烘托,就像向你展現一幅戰爭災難的照片,所勾起的情緒--悲憤、哀慟或絕望--是直接的,你不需要知道畫面背後的故事,如果有兩句 caption ,那僅僅只是為了增加照片的震撼力。聲音可以直接衝擊情緒,這很容易理解,但影像的情感直接性自現代主義才開始被藝術家不斷發掘︰抽象表現主義如 Mark Rothko 、 Barnett Newman 的作品,或所謂存在主義如 Francis Bacon 和 Alberto Giacometti 的作品,都是我所講的這種「直接性」的代表。尤其是 Francis Bacon , Cries and Whispers 中臨死者驚懾人心的吶喊、痛苦的病容,跟 Bacon 的扭曲人體所勾起的精神撕裂感是多麼相似。這種焦慮感有絕對的當下性︰它不容轉譯覆述,不能被回憶浪漫化,僅僅發生在聲畫呈現的當下,聲畫強迫我們面對這種我們過後就會無意識地逃避的情緒。 Bergman 的電影迫使你面對一切你在日常中都不願視為和自己有關的事︰死亡、孤獨被棄、對自我的憎恨、對他者目光的焦慮、因無法真誠愛人而產生的罪惡感。

Persona Cries and Whispers 藝術史上的重要性,就在於他們的藝術內涵是真正 medium-specific 的,他證明了電影可以不是小說的聲畫轉譯,不是為懼怕文字者而設的輕文學,而是從感官到敘事之間有著無限色彩的新生藝術。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