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5 August 2014

電影的政治

(原發表於 2014 年 2 月 25 日,本人 facebook)




「如果電影跟現實一樣,那為什麼還要看電影呢?」這句話在豆瓣經常出現,相信也是大部份人被藝術電影 piss off 後的第一個反應。我向來對大部份主流電影中的逃避主義色彩很敏感,但想深一層,有很多人確實是需要假像來活下去,需要一些不可能的浪漫,需要一些不可能的英雄主義。撕毀別人的 bad faith ,固然是我的個人喜好,但也要想想這些信念被撕毀之後又能怎樣。

說藝術獨立於政治,是騙人也是騙自己。今天在主場新聞看到一篇文章簡述了香港電影在冷戰時代雄霸東南亞的政治原因,說是 50 年代時港督葛量洪向新加坡政府要求協助發行香港電影,以便利用香港電影非左翼的性質來驅趕當時在華語電影業界的共產勢力。他在致新加坡總理的電報上如此寫道:

目前,共產黨的勢力在本地的中文電影業界仍然非常穩固,假如擁有一個現代化的、相對高質素的、非左翼的、國語兼粵語的電影製作基地,將會得益不淺。假如你們(新加坡政府)能夠向貴境的電影發行商建議,為香港製作的中文電影提供一個全國性的發行網路,政府能夠放寬或修改香港電影入口的配額及限制,我有信心這些協助措施能夠達到香港與新加坡互利雙贏的局面。在共產黨欲要擴張勢力的電影工業實行這些措施,必定能夠幫助我們對抗共產主義的影響。另外,香港製作的電影不會跟左翼宣傳片混淆,這亦能為你們提供真正的娛樂,而很可能(在將來)有些電影會採取一條明確的反共路線。附帶一提,我認為在香港運作的電影工業是在上海以外最優秀的中文片廠。



我對這段歷史認識不深,不應評論個例,但大體上來講,娛樂工業對穩定社會和疏導民怨的「貢獻」,是不容置疑的。即使沒有冷戰政策的推動,觀眾也是很自然地會擁抱於那些逃避主義的電影,想要有自己有一個可以代入的英雄角色,在電影裡經驗激情浪漫,脫離疲乏又一成不變的生活。

有一個明顯的例子可以作為比較︰商業片之王《鐵達尼號》和上年拿了金棕櫚獎的《接近無限溫暖的藍》(Blue is the Warmest Colour),兩者同樣是講跨越階級的愛情。《鐵》把場景設在一艘與俗世隔絕的郵輪上,在這個只有吃和睡的世界裡, Rose 自然地被 Jack 工人階級的放蕩和反叛所吸引,跨越階級與文化之間,是新奇和未知的吸引力。《鐵》的故事很浪漫,但是如果鐵達尼號沒有沉呢? Rose 和 Jack 大概會繼續反抗家人,可能會私奔,嗯,仍然是很浪漫,但之後呢?一起生活嗎?《接近無限溫暖的藍》就把一半的時間著墨於這個「之後」--工人階級出身的幼稚園老師 Adèle 和中產階級出身的藝術家 Emma 展開了同居生活。 Emma 從任何意義上都是這段同性關係中作主導的一個,她的社交圈子也比 Adèle 大,事業心較重。雖然 Adèle 樂於去認識 Emma 的圈子,但那個圈子的話題令她無法高攀。有一幕 Emma 在家裡開慶功宴,來賓有藝術家、畫廊策展人和傳媒人等等,在後花園播著 G. W. Pabst 的默片,討論的是 Gustav Klimt 和 Egon Schiele 的高低,或者大談男人能否體驗到女人高潮的快感。 Adèle 在認識 Emma 之前只認識畢卡索,雖然在 Emma 引導下嘗試過接觸藝術史,但馬上就會忘記。她面對 Emma 的朋友,總感覺格格不入,而 Emma 也覺得她的表現丟臉,不斷勸誘她利用自己的不俗的文筆,寫些什麼,出一本書,那跟朋友介紹時就可以說妳是個作家了。 Emma 不滿 Adèle 的平庸,而 Adèle 也不理解 Emma 的想法與立場,當她們在對方之中無法找到認同,無法找到自己的價值,那麼唯一的可能結局,就是分手。縱使激情使人回味,人總不可能天天躲在房間做愛--最終 Emma 選擇了一個無法滿足她性需求,但卻能夠和她生活的女人,而 Adèle 則繼續被流放在青春回憶之中。

到此看官大概已經明白為何《鐵》裡面的 Jack 不得不死了。 Jack 之死,不旦是要為電影找一個煽情的高潮點,也是因為如果 Jack 不死,故事繼續下去就浪漫不了--他們兩個要如何一起生活呢?生活會破壞浪漫,只能安排 Jack 光榮地去世。在一次訪問當中,《藍》的導演 Abdellatif Kechiche 承認他的電影都有 "We are prisoners of our social condition" 這個主題,他說,這是現實。特別強調這種個體的無力(powerlessness of individuals),是很多藝術電影導演的共通點。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大概是 Luis Buñuel 的《Viridiana》︰一個中產階級的女人為了減少自己的罪惡感,在村裡找來無家可歸的老弱傷殘,安置到大屋旁的工人房,供應三餐和工作機會。但怎料不出幾天他們幾個人就互相歧視和製造爭端,還趁女主人遠行時到主人屋裡大肆搗亂。在貧窮而艱難的環境下培養出的短視自私和殘忍,不會因為女主人一個人的善心而改變。我們看不懂藝術電影,大概是因為我們在期待電影會給我們一個善良的浪漫主義者,單憑意志和努力就扭轉窮人的命運,令他們重新與社會接軌。我們看電影的習慣是︰極度專注於扣連角色心理和行為的因果關係,而無視角色身處於的社會條件和情境的威力,這也是社會心理學中有名的「基本歸因謬誤」(Fundamental Error of Attribution)。

社會學的視野,容易令被囚禁在秩序當中的平民階級感到窒息,也會打破中產階級的唯心主義信仰,於是大部份人都會下意識地排斥這種世界觀。商業電影不是沒有批判意識的,例如《鐵》有跨越階級的戀愛,《阿凡達》有對抗帝國主義的主題,但這些反抗永遠脫離不了「意志改變命運」的簡化思維。這種表面的「反抗」主題,沒有描寫制度和社會條件的力量,反而掩蓋了現實政治的真像。三分之一的離婚率全是因為個人的愛的意志不夠強嗎?第一世界對拉美和非洲的剝削,是可以被一個良心發現的菁英輕易改變的嗎?這種電影的毒害就在於,他們鼓勵觀眾去無視那些社會條件,恍惚它們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沒有社會,只有個人,那就不存在壓迫,反正都是個人的自由選擇。我之前好幾次都借電影批評香港人的社會視野,港人好把人的處境過度簡化,所以無法同情其他人的命運,繼而招致政治冷感或民粹激情。而一些主流電影和流行文學正正是推廣這種簡化思維的幫兇。(題外話︰《阿凡達》和《打擋台》在「社運界」得到好評,令我感到非常詫異與失望。)

如果電影跟現實一樣沉重,那還有看電影的理由嗎?有的,拍得好的電影可以提醒我們自己的現實處境,也可以讓我們得以了解他人的處境。戰後的日本出現了大量以女性命運為題材的電影,當中的表表者是成瀨巳喜男和溝口健二,他們為這個對女性極不體諒的日本社會提供了一個以女性為主體的視野,讓人理解到女性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根本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於是逐漸改變充滿偏見的主流意識。

但文初我也提及到很多人的確需要逃避主義式的娛樂來支撐生活,我不會否定娛樂片的存在價值,正如色情 AV 的存在也沒有對與錯之分,每個人都有需要直接滿足較原始的慾求的時候。但我認為我們必需警戒娛樂片的影響(尤其是對一些以「勵志」或「批判」為包裝的娛樂片)︰我們對社會事物的認知單位是故事,我們為自己建構故事去認識自己,也透過聽別人說自己的故事來認識他人,如果我們透過娛樂片習得了一種有害的說故事方式,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也會隨之扭曲。這要求不只是表面地認識到「電影是虛構的」,而還需要對故事建構方式有一個具體的批判能力,才能不受潛移默化的影響。要記緊︰去政治化也是一種政治。至於撕破假象後有什麼好處,戰後的日本男人也許會問這個問題︰看清了縛在女性身上的社會枷鎖,不是會令我失去一直擁有的男性優越感嗎?看清楚現實但又無法以一人之力改變大多數女性的命運,那不是很悲哀嗎?一個人的醒來可能只是徒然增加個人的罪疚感和無力感,但如果所有人都永遠地沉睡,我們就只能繼續墮落下去了。

(後記︰娛樂片v.s.藝術電影固然是個粗暴的區分,有不少藝術性高的電影娛樂性也很強的,但不作這種區分就討論不了以上針對意識形態的話題了。所以請暫且原諒我如此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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