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5 August 2014

人民的鴉片

(原發表於 2014 年 7 月 16 日,本人 facebook)



之前我一直有個想法︰現代世俗化社會雖然否定宗教,卻無
法超越宗教,人的世俗世界存在缺口,於是創造了宗教來填補它,現在因認識到神受人類所造這一事實而放棄宗教,但本來的缺口卻沒有被填補。於是在世俗世界中,人的宗教性就像一條決堤的河--你堵住了主流,它就創造出各個支流來滲出去,例如滲到去政治上的民族主義和烏托邦主義、哲學上的存在主義運動、藝術上的 Sublime 、對浪漫關係的病態依戀以及強調靈性生活的新式宗教(例如 New Age)。這套思路,我似乎在馬克思的《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找到了回響︰

費爾巴哈(Feuerbach)是從宗教上的自我異化,從世界被二重化為宗教的、想像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這一事實出發的。他致力於把宗教世界歸結於它的世俗基礎,他沒有注意到,在做完這一工作後,主要的事情還沒有做呢。因為世俗的基礎使自己和自己本身分離,並使自己轉入雲霄成為一個獨立王國這一事實,只能用這個世俗基礎的自我分離和自我矛盾來說明。因此,對於世俗基礎本身,首先也應當從它的矛盾中去理解,然後用排除這種矛盾的方法在實踐中使之革命化。因此,例如自從在世俗家庭中發現了神聖家庭(the Holy Family)的秘密之後,世俗家庭本身就應當在理論上受到批判,並在實踐上中受改造。

沒讀過費爾巴哈的話,這段文字可能有點費解,尤其是為何宗教會是一種「自我異化」呢?長話短說,就是費爾巴哈認為上帝的概念是人類創造的,人類把人性當中美好的特質結集起來,再將其推至極限,才構成了上帝的概念。而自我異化是指,人類沒有意識到這些被歸於他者(上帝)的特質其實就是他們自己的特質。費爾巴哈於是認為,當人意識到自己擁有這些特質,他們的善性和知性就不會再受異化所限,從而得以利用自己的自由去建立社會主義社會。而馬克思對費爾巴哈的批判正正指出,人類一開始之所以會把自己的善性和知性異化為屬於天國的事物,就是因為現實條件不允許人類本質完善地發展,於是人類只好以幻想的形式尋找精神補償。世俗世界和宗教世界並不對立--世俗世界是宗教的土壤。費爾巴哈認為僅僅是擺脫思想上的束縛就能實現自由,而馬克思則認為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自由必須透過改變異化人類的社會環境來達成。

扯開話題一下,馬克思的這套想法,讓我想起了佛洛依德(Freud)。佛洛依德對思想史的最大貢獻之一,莫過於他對 sane 和 insane 的顛覆,也就是說,長久以來研究精神病的學者都把精神病視為完全對立於人類本性和人類社會的東西,而佛洛依德則主張精神病不但內在於每一個「正常人」之中,也是由文明所孕育的私生子。於是要治療人所患的精神病,似乎就不得不面對社會所患的精神病。(對佛洛依德來說,宗教自然也是其中一種精神病。)

現在部份無神論者流行對宗教的批判就是僅僅批判宗教的理性基礎、事實基礎和道德基礎,卻嚴重忽略對其社會基礎的批判,缺乏對「是什麼促使了宗教的誕生」這個問題的反思。這種形式的批判只流露出一部份無神論者的傲慢(「我比你聰明」),對改善世界無甚助益。有時一些激烈的無神論者和離教者,也因為沒有正面面對過這個問題,不知不覺地連他們自己也表現出一些非常類似宗教狂熱者的行為,例如極之執著於傳播自己的理念,並帶著強烈的忿恨情緒,或試圖透過愛情或政治填補空虛,並在願望失落之後產生歇斯底里的行為。為什麼整個西方化社會在十九、二十世紀經歷急速的世俗化以後,在物資充裕的情況下,原教旨主義和各種新興宗教還會突然冒起?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社會學,不應只批判宗教的表像,還要批判深植在社會之中的宗教之根。

(圖為園子溫執導的電影 Love Exposure 。自千禧年以來很多日本和韓國的作者導演都非常熱衷於拍宗教主題的電影,這也反映了傳統上非常世俗化的日本和韓國社會,在急速現代化的同時反而變得更宗教化的奇怪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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