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發表於 2014 年 3 月 24 日,本人 facebook)
中四還是中五時讀過 Jean-Paul Sartre 的《嘔吐》(Nausea),雖然他的論文那時也讀過幾篇,也大概明白,但小說卻完全讀不通。事隔六七年再讀 Sartre ,好像比較能夠理解他觀看世界的方式了。
Sartre 對「自由」有很獨特的看法,這也勾起我自己的一些思考。我嘗試了重新詮釋自己的個人歷史,發現自己有很多決定都是出於對某種「自由」的追求。我固執地反抗一切往我身上貼的標籤,我想證明自己可以成為任何人--如果我沒有成為一個醫生、銀行家、藝術家,那是我選擇不去當一個醫生、銀行家、藝術家,而不是我不能。我的整個中學和本科生涯,似乎都受這種執著驅使我不斷去開拓新的興趣、才能和生活經驗。性格由內向變成外向再變成內向,政治立場由左變右又變回左。對,尤其是在政治上,我很害怕自己的一切想法和立場都是源自一些偏見,例如︰是不是出於自己的階級地位,對富人心裡懷有嫉妒和憤恨,才會較容易接受左翼思想?是不是自己有讀書的條件,才會特別強調思考而非行動?是不是因為我是男人,才會對女人有這樣的看法?這幾年受尼采和心理學影響,這些問題鑽得越來越深,我反覆質問自己︰是我真的有充分理由相信這個說法,也同等充分地理解了反方的說法,還純粹是我一開始就想相信這個說法?有生而來,我有沒有相信過一些我不願接受的、會徹底擊沉自我的想法?似乎透過不斷分析自己,否定自己,直至自我成為一個虛無,不受潛意識動力左右,才能得以完全自由。一旦我並非自由,我就做不到道德判斷,或者,換個說法,一切道德判斷都會變成是由環境和潛意識強加的,而非真正屬於我的意識。
所以有時我會很驚訝,為什麼一些跟我年紀相約的人能夠如此相信自己。見過一些人,幾乎沒讀過新古典主義經濟學,就本能地全盤否定,永遠只讀左翼作者的書。或者讀一篇右翼文章,再讀十篇反駁它的左翼文章。而那些認定了馬克思主義是偽科學的右翼,又有多少真的讀過馬克思,又多少深入讀過科學哲學?世界如此複雜,廿幾歲人就認定了一個真理,批評其他立場都是「意識形態」︰但不會害怕自己也是深陷於意識形態之中嗎?相反立場的幾百本、幾千本學術著作,都讀過了並全盤反駁了嗎?我不是主張靜寂主義(Quietism),作為一個社會人(social being)就應該多少要有自己立場,要有判斷和行動(不行動難道不也是一種判斷︰「我沒有責任/必要插手這件事」嗎?)但,認定了一個主義,然後只看那個主義的書,只結交想法相近的朋友,這種做法,我只能認為是源於自我意識不足。
但我也不是不能同情這種懷有強烈主義的人,我甚至有時會羨慕他們,可以堅定地走著一條直路。思考和自省是奢侈品,很多人為求生活下去,決不能停下來並想想自己整個人生是否都錯了。即使在學術界,也是會有身份危機--你要在學術界生存,就一定要專業化,你的學術資本就是你的專業,假若你的專業被挑戰,你的維生工具也同時會受到威脅。 1973 年的 Rosenhan experiment 和 90 年代 E. Loftus 引發的 The Memory Wars ,分別有力地挑戰了當時精神病學和催眠療法的可靠性,但事件發生以後,似乎並沒有動搖到任何一位精神病學家和催眠治療師對於其專業可靠性的信念。一個人有可能承認,自己花幾十年培訓的專業,原來只是一個幻覺嗎?在學術路上的某一點上,你選擇了精神病學,放棄了臨床心理學,那不只是為這一刻的自己做了選擇,也同時為了未來的自己做了信仰的選擇--你可能再也不能回頭。走出學術界,也是一樣︰一個人,因當年的幼稚理想主義而當了警察,盡忠職守幾十年,當上了警官,並成家立室,然後才發現政府很有問題,這時他要選擇繼續相信自己的工作,還是徹底否定自己幾十年的過去,辭職,放棄未來幾十年的安穩生活?
到頭來,人被自己過去的決擇所束縛,不一定都只是自尊心作祟,還有物質條件的限制。要完全自由,殊不容易。年青的時候可以不斷探索,立場跟著天氣變。但人大了,要維持生計,就要下足決心選定一條道路,並且再也不準備回頭。這個決定--濫用一下 Kierkegaard 的用語--是顫顫驚驚地作出的(is made with fear and trembling)。然而,你知道才廿幾歲的你,遠遠沒有足夠的知識或直覺去做一個如此嚴重的決定,等候到三十而立又太遲。每一個決定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任何範例或箴言可以指引你。你突然醒覺,原來在未經你同意之下,你早已被丟進了一個名為「人生」的大賭場。你既會後悔自己所下過的注,也會為自己沒下過的注而懊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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