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發表於 2014 年 7 月 17 日,本人 facebook)
有時在網上看見一些思想獨立,看過不少書的後輩,就往往不禁想起中學時的自己︰高傲、理想主義、憤世疾俗、急於影響他人、對所有事情都先批評一番、說起話必定正氣凜然。讀哲學容易使人自大,尤其是讀柏拉圖、尼采、批判學派之類的,因為哲學家愛用一套高得不能達到的理想去審判世界,於是很容易誤以為自己就是理想的化身。這種 delirium ,在我讀批判學派時最高揚。
消除我這種哲學病的,以大一時唸的社會心理學和昆德拉(Kundera)功勞最大,但現在想來,還有三個社會學人物對我影響也很深,而且其種子在 AL 和進大學之交就已經埋下。其一不用說,是馬克思;其二有點偏門,是美國社會學家 Peter Berger ,他在《社會學導引》(Invitation to Sociology)介紹了角色理論(role theory),對我有如醍醐灌頂;但恐怕對我影響最深,卻又最不明顯的,是韋伯(Max Weber),但不是其論說,而是其人。韋伯其人的最大特點,就是他和一般學者孤僻的形象相反,他能在任何社會場合都進出自如,能夠和所有階層、職業和信仰的人來往。這對社會學家來講是一項珍貴的技能,因為這樣韋伯不但可以方便地得到屬於那些階層的情報,更重要的是他能夠體驗到他所要研究的那些人的精神世界。社會學當然也有批判的面向,但批判的前提是我們要能夠對現狀有充分的理解,我們才能夠正確地診斷社會的病因。當時的我因為參與社會運動,身邊能夠看到很多對「一般人」大有不滿的熱血青年,但當我開始深入認識他們之後,就慢慢發現這些要求別人完美的人,自己也缺憾甚多(別人是自己的鏡子,因此我也加深了對自己的認識)。既然都讀了那麼多書,能夠在談理論時那麼正璀、那麼正義,那為什麼還會犯錯,還會無法意識到自己的不善呢?此後我就對一些「那些人因為無知,所以才會信/做這套」之類的論調懷有很大戒心,甚至因而疏遠了一些無法在批判角度以外談事的朋友。我當時無法理解的是,這些人如此聰明,為什麼就不願在批評之前問「為什麼會這樣」呢?現在我當然明白他們對「一般人」的敵意何來(是來自一種讀書人不受社會認可而所產生的忿恨),但我認為這些自居知識青年的人,應該投放更大的能量謙卑地去理解這個社會。其實老是罵,管你讀尼采,還是讀 Herbert Marcuse ,你也很快找不到新的形式去罵。到頭來,還不是跟某些網台的「鬧爆文化」一樣,爆完粗,心理得以平衡,世界如常地轉,那又何來深度可言呢?
可以說,我在那段思想轉變時期,韋伯其人就是我的學習對象,我學習如何跟其他人一樣擁抱這個世界,參與這個世界,不帶偏見地走入本來不屬於我的世界,學會不同圈子的語言,用他們的語言,跟他們打成一遍,而不忘帶點貌合神離,然後去理解這個世界中表面上不合理的邏輯,為什麼人會這樣想,會這樣做。嘗試去理解他人的虛榮、他人的淺薄和他人的焦慮,然後才能清楚看見在自己身上以不同面貌顯現的同一種虛榮、同一種淺薄和同一種焦慮,透過深入瞭解而最後發現別人其實沒有你想像中的膚淺。他們沒有用很多理論來包裝自己,但不一定就是膚淺。他們也不是一張白紙,可以供你在上面任意書寫,也不會一聽見任何貌似有理的說法,就全盤接受。所以不要以為自己學問較高就能擺高姿態向人說教,更不要以為口號可以叫動別人--它只能叫動自己人。其實,如果向人說教就能改變世界,那麼我們就不需要學者了,都請牧師神父來就好。哈,雖然我現在都有點像向人說教,不過算了,反正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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