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18 August 2015
《紙之月》︰魔鬼在細節
剛看了電影《紙之月》,就我看來不算是上乘之作,跟吉田大八前作《聽說桐島要退部》的問題一樣,導演太刻意用力地要在結尾昇華,於是塞進了不少生硬的橋段和對白。但在開首有兩個片段我倒是認為十分出色,兩件簡單的事就帶出了日本職業女性在日常中面對的處境︰
一)女主角梨花為了慶祝自己在分區銀行的工作終於上軌,買了兩隻手錶,一隻送給丈夫,跟自己一對。但丈夫卻表示工作不適合戴,打高爾夫時戴就好,似乎是嫌廉價貨見不了人,但以梨花的收入她買不了更貴的。隔一陣子,丈夫出差回來買了手信給梨花,一拆開居然是隻名錶。梨花問為什麼是錶,丈夫卻顯然沒有意識到不久之前梨花才買了兩隻手錶,要跟丈夫一人一對的事情。新的名錶就像在嘲笑那被遺忘的廉價貨,梨花在銀行的工作只被丈夫當作是主婦生活太閒便出外賺點零用錢,過家家酒般的事情,她在經濟上的貢獻不會被認真看待。
二)丈夫被公司調派到上海出差一兩年,這對丈夫的事業來講是個好機會,於是丈夫高興向梨花宣佈了這件事。梨花一臉錯愕,丈夫卻笑著問︰「不恭喜我嗎?」他認為梨花放棄現在的工作和生活,為了他的前途而跟隨自己到上海是理所當然的事。在他看來,梨花不是梨花,而只是自己體貼順從的妻子,這角色就是梨花的全部。
有趣的是這兩件事都沒有引起任何爭執,甚至一直到故事的最後兩人也沒有發生任何衝突,梨花即使暗地裡以偷情和犯罪來回應這段束縛她的婚姻生活,也沒有破壞掉和諧的表象。丈夫不見得是出於惡意而貶低梨花的自尊,他只是在做他認為很理所當然的事情。他代表的並不是那種工作上不如意就拿妻子出氣的暴君形象,而是那種穩重、友善、甚至有點過份溫柔的平凡丈夫。但卻正正是這種平凡丈夫最難令人找到反抗的支點,收到丈夫微笑著送的名錶,還要突然發脾氣就會顯得是自己的錯了。這兩個片段出色的地方就是沒有俗套地把丈夫描寫成一個暴君,並因而能夠突顯出一個事實︰即使沒有專橫的獨裁者,即使在我們認為理所當然風平浪靜的日常,其實也潛藏著對女性的壓抑。而丈夫對這個父權秩序自然而然是無知的,跟今時今日的大資本家一樣,他們可能比你跟我都要更人格高尚,但當中只有極少數人會意識到自己也在參與這個社會的壓迫機制。魔鬼在細節,要不是用電影手法放大了這些生活中的細節,很多人大概也無法在自己的生活中意識到這些壓迫。
就社會變革而論,最麻煩的對手其實不是破壞和諧秩序的殘暴資本家/專橫丈夫,而是那些理所當然地遵循既成秩序的好老閭/好老公,因為你不知如何反抗後者,就像在卡夫卡的城堡中, no one is guilty of anything 。結果梨花的反抗,就唯有以偷情和犯罪這種不道德的形式表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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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我也只是借電影說社會,那不妨再扯遠一些帶出多一個問題︰我們有沒有可能在現代婚姻的框架下把父權秩序連根拔起?一些人可能會覺得我這樣問,有點太誇張了,的確日本是有很嚴重的父權文化,但在西方、在香港,女性,尤其是中產女性,不也是相對地擺脫了那種傳統妻子的默認角色嗎?就算未臻完美,不至少也顯示我們正不斷在改進中嗎?問題是,捨棄了日本那種以一方犧牲來維持的和諧婚姻,代價就是兩性在婚姻中的根本矛盾終於浮現起來。很多數據都顯示現代婚姻模式正在瓦解,很多發達城市的離婚率達三分之一,有些地方甚至達 40% ,而再婚的離婚率則更高。其中的一個問題,正正就由於婚姻內的兩方都堅持自己的個體性,矛盾利益無法妥協而造成的。上面《紙之月》提到的調職問題就是一例︰在日本社會,妻子跟隨丈夫調職而放棄原有工作是默認的選項,與大多數情況一樣,妻子透過犧牲自己的個體性來維持婚姻的完整;在一個父權逐漸瓦解的社會,職業女人可接受不了這樣強加於身的無私精神,於是丈夫一方或妻子一方被調職到外地時,就意味其中一方可能要犧牲自己的事業和在原居地所建立的一切,並為此互相角力互相埋怨。這對大多數伴侶來說都是相當嚴峻的考驗。
現代婚姻模式似乎已經落後於社會,無法再適應兩性平等的要求,離婚和《紙之月》中梨花的出軌己成為社會常態時,是否應該以新的社會模式來取代現代婚姻呢?會是什麼樣的新模式呢?而在這一切的背後,似乎潛藏著一個困擾政治理論家多年的根本問題︰如何調和個體自由和社會和諧的矛盾?這裡我只能做一個提問,因為我心中也沒有任何明確答案。
參考︰
The Normal Chaos of Love, by Elisabeth Beck-Gernsheim and Ulrich Beck
The Transformation of Intimacy, by Anthony Giddens
Animated lecture: HISTORY OF IDEAS - 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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